母親的羽衣 張曉風

母親的羽衣 張曉風

 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,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,女兒卻猶自瞪着壞壞的眼睛。

  忽然,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疼:

  「媽媽,你說,你是不是仙女變的?」

  我一時愣住,只胡亂應道:

  「你說呢?」

  「你說,你說,你一定要說。」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。「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?」

 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?——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?

 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,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,她們織虹紡霓,藏雲捉月,她們幾曾煩心掛慮?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,她們終日臨水自照,驚訝於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,她們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,被那份光華弄得痴然如醉。

  而有一天,她的羽衣不見了,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——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。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裏,她再也不能飛翔了,人家還說,是她丈夫鎖上的,鑰匙藏在極祕密的地方。

  可是,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裏,她甚至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。在某個無人的時候,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,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。她知道,只要羽衣一着身,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,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,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,藏好鑰匙。

 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。

  她不能飛了,因為她已不忍飛去。

  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祕密。許多年前,那時我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,我總是驚奇地窺伺着母親。

 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——「靜鷗」,那裏面有甚麼故事嗎?那不是母親的名字,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,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?她不怎麼會吹口琴,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甚麼好聽的歌,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祕的羽衣,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,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,她在那名字裏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甚麼。

 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,母親似乎有好些東西,完全不是拿來用的,只為放在箱底,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曝曬。

 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。

  母親曬些甚麼?我已不記得,記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,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,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,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,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。

  我惟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,雪白的緞子上,繡着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菜,和紅豔欲滴的小楊花蘿蔔,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,母親一面整理,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:「別碰,別碰,等你結婚就送給你。」

 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,當然也有點害怕,不知為甚麼,彷彿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,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。

  那幅湘繡後來好像不知怎麼就消失了,我也沒有細問。對我而言,那麼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,一旦消失,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。譬如初春的桃花,深秋的楓紅,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,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,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堆到一種東西上去,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,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?

 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。

 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,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繡,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周遭的世界,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,忘記我紮辮子的紅絨繩。她的姿勢細想起來,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着羽衣的姿勢,那裏有一個前世的記憶,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,但是她也知道,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——惟其不會重拾,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。

  除了曬箱子,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,有時她胃痛,卧在床上,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,她慢慢地說起外公。外公似乎很捨得花錢(當然也因為有錢),常常帶她上街去吃點心。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麼好吃,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麵和女生宿舍裏早晨訂的冰糖豆漿(母親一再強調「冰糖」豆漿,因為那是比「砂糖」豆漿為高貴的),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美味,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,都驚訝萬分——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在一起。我從有記憶起,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,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,她自己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「擦鍋飯」(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,把鍋中的菜汁都擦乾淨了的那種飯),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甚麼樣子。

  而母親口裏的外公,上海、南京、湯包、肴肉全是仙境裏的東西,母親每講起那些事,總有無限的温柔,她既不感傷,也不怨歎,只是那樣平靜地說着。她並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,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,我很安心,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,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。而到夜晚,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裏。

 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?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,然後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,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。

  此刻,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着甚麼?

  她那麼小,她何由得知?她是看多了卡通,聽多了故事吧?她也發現了甚麼嗎?

 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?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並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?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?抑或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,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?

 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住父親的勳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,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裏的乾葉之際,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……

  是有甚麼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?是有甚麼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?為甚麼那小女孩會問道:

  「媽媽,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?」

  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?我不是把屬於女孩的羽衣收摺得極為祕密嗎?我在甚麼時候泄漏了自己呢?

 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着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,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,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畫,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,但不知為甚麼,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……

 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?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?

  而那小女孩,是憑甚麼神秘的直覺,竟然會問我:

  「媽媽?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?」

  我掰開她的小手,救出我被吊得痠麻的脖子,我想對她說:

  「是的,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,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,但現在,她不是了,你才是,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!」

 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,只簡單地說了一句:

  「不是,媽媽不是仙女,你快睡覺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真的!」

 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,旋又不放心的睜開。

  「如果你是仙女,也要教我仙法哦!」

  我笑而不答,替她把被子掖好,她興奮地轉動着眼珠,不知在想甚麼。

  然後,她睡着了。

 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,大約也回到雲間去睡了。

  風睡了,鳥睡了,連夜也睡了。

  我守在兩張小牀之間,久久凝視着他們的睡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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